唉,子卿啊,人的彼此相知,贵在互相知心。前次给您的信写得匆忙,没有吐尽我的情怀,所以再简明地说说。当初先帝授予我五千步兵,出国征讨远方的匈奴,其他将领迷失道路,没有按期会合,只有我单独遇到匈奴作战。我带着征战万里的粮草,率着步兵,远离汉家,进入强敌的国土,用五千的士兵,对抗敌人十万大军。我指挥着疲惫困乏的步兵,抵挡匈奴新装备的骑兵。然而还能斩将夺旗,追赶败退的敌兵,干净利落,斩杀他们的勇将,使得全军将士,个个视死如归。我虽没有才干,却愿担当重任,觉得这时的功劳大得难以比拟。匈奴败退后,便全国出动军队,再练精兵超过十万。单于来到阵前,亲自组织合围,敌我双方的力量既不能相比,步兵与骑兵的声势又非常悬殊。我们疲劳的步兵再次投入战斗,无不以一当千,忍着伤痛,拼死争先。死伤的士卒积满荒野,剩下的不到百人,而且都带着伤病,拿不起武器。然而我振臂一呼,受伤重病的士兵都站起来,举起刀指向敌人,使敌骑调头逃跑。刀剑拼光了,箭射完了,人人手中没有一件武器,还是空手昂头奋力呼喊,争先向前。当这个时候,天地为我震动发怒,战士为我饮血吞泪。单于以为不能够把我俘虏,又怕汉有伏兵,便要引兵撤退。但是贼臣告密,唆使他再战,所以我李陵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了。
过去高祖皇帝带着三十万人马,被匈奴围困在平城,当时,猛将像云一般的多,谋臣如雨一样的多,然而还七整天吃不上饭,只不过免于当俘虏。何况抵挡我的是十万大军,难道是容易对付的吗?!然而执政的人议论我,责怪我不为国而死。固然我不死是有罪的。子卿你看我李陵,难道是苟且偷生、吝惜一死的人吗?难道背离君亲,抛弃妻子而反认为有利的吗?然而我所以不死,是想有所作为啊!我想像前一封信说的那样,等待机会向国君报恩。我实在觉得白白死去不如建立名节,灭掉名声不如报答恩德。从前范蠡不死于吴国会稽的国耻,曹沫不死于三次打败仗的羞辱,终于复了越王勾践的仇,雪了鲁国的耻。我私心羡慕他们啊。谁想到志向没有达到而怨恨已经形成,计谋没有听从而亲人遭到杀害,这是我仰天捶心而哭出血来的原因啊。
足下又说:“汉家待功臣不薄。”你是汉家的臣子,哪能不这样说呢?从前萧何、樊哙被拘囚,韩信、彭越被剁成肉酱,晁错被杀,周勃和窦婴被治罪,其他辅佐皇帝建立功勋的人,像贾谊、周亚夫等,都真正是杰出的人物,怀有将相的才干,但受到小人的谗害,都遭受杀戮或者贬黜的耻辱,终于使他们怀才受谤,才能不得施展。那贾谊、周亚夫两人的死,谁不为他们痛心呢?我死去的祖父,功劳和才略在当时很突出,节义勇武在三军中数第一,只是失去权贵的欢心,便被迫自杀在极远的异域。这些都是功臣义士长叹息的原因啊,怎能说不薄呢?
你过去带领很少的人出使,到拥有万辆兵车的匈奴,碰到的时机不好,以至于拔剑自杀,不顾性命,流离颠沛,辛勤劳苦,几乎死在朔北的荒野。你壮年奉命出使,头发白了才回国,老母去世,妻子改嫁,这是天下罕闻,古今所没有的。匈奴人尚且还称赞你的节操,何况天下之主的汉家呢?我觉得你一定会得到分封土地、担任侯爵的赏赐。听说你回到汉家,受到的赏赐不过二百万钱,官位不过是典属国,没有一尺土地的封赐嘉奖你的辛劳。而那些妨碍立功、陷害贤能的小人,都封为万户侯;亲戚和贪婪逢迎的家伙,都成了朝廷的大官。你尚且如此,我还存什么希望呢?
汉家因我不死就严加诛戮,你坚守气节又赏赐微薄,想使远远听到这种情况的臣子望风归服,这实在是太难了。这正是我每当想到这些就不悔恨的缘故。我虽辜负汉家的恩,汉家对我也太缺德了。前人有这样的话“虽忠不烈,视死如归”,我诚然能甘心地死去,然而皇上还能顾念我吗?男子汉生不能成就功名,死后就葬身在国外吧。谁还能屈身叩头,回国向着朝廷,让那般刀笔吏舞文弄墨罗织罪名呢?希望你不再盼望我归汉了。
唉,子卿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相隔万里,往来断绝,道路不同。我活着是另一世界的人,死了做异国的鬼,永远跟你生离死别不能相见了。希望我的老朋友,勉力侍奉圣明的君王。你的儿子很好,不要挂念他。望你尽力爱惜自己,时常借着北风,再带给我好消息。李陵叩头致敬。
诫兄子严敦书 马援
援兄子严、敦,并喜讥议,而通轻侠客。援前在交趾,还书诫之曰:“吾欲汝曹闻人过失,如闻父母之名,耳可得闻,口不可得言也。好议论人长短,妄是非正法,此吾所大恶也,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。汝曹知吾恶之甚矣,所以复言者,施衿结缡,申父母之戒,欲使汝曹不忘之耳。龙伯高敦厚周慎,口无择言,谦约节俭,廉公有威。吾爱之、重之,愿汝曹效之。杜季良豪侠好义,忧人之忧,乐人之乐,清浊无所失,父丧致客,数郡毕至。吾爱之、重之,不愿汝曹效也。效伯高不得,犹为谨敕之士,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;效季良不得,陷为天下轻薄子,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。讫今季良尚未可知,郡将下车辄切齿(10),州郡以为言,吾常为寒心,是以不愿子孙效也。”
【注释】 马援(公元14—49):东汉初扶风茂陵(今陕西兴平东北)人。字文渊。建武十七年(41)为伏波将军,封新息侯。次年光武帝派遣马援率兵进军交趾。《诫兄子严敦书》就是他在交趾时写的。汝曹:你辈。是非:褒贬,评论。正法:正常的法制。施衿结缡:古代女子出嫁,母亲把佩巾结在女儿身上。衿,佩带。缡,佩巾。龙伯高:东汉京兆(今西安市)人。名述。当时为山都长。择:通“”,败坏。杜季良:东汉京兆人。名保。当时为越骑司马。清浊:清,指品行好的人;浊,指品行不好的人。谨敕(chì):也作“谨饬”。谨慎,能约束自己的言行。鹄(hú):天鹅。鹜(wù):野鸭。(10)下车:指官吏到任。
【译文】 马援哥哥的儿子马严和马敦,都喜欢议论,又结交轻薄的侠客。马援以前在交趾的时候,寄回书信告诫他们说:我希望你们听到人家的过失,就像听到父母的名字一样,耳朵可以听,嘴里却不可以说。喜欢议论人家的长短,胡乱评论正常的法制,这是我最痛恨的事,宁愿死也不愿听到子孙有这种行为。你们已知道我最痛恨这事,今天所以又讲,犹如父母送女出嫁时亲自为她结上佩带佩巾,重申父母的训戒一样。想使你们不要忘记这个啊!龙伯高这个人,厚重谨慎,不说败坏别人的话,谦虚节俭,廉洁奉公而有威望,我非常喜欢他,敬重他,希望你们学他。杜秀良这个人,豪侠好义,把别人的忧愁当作自己的忧愁,把别人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,不管什么人都交结。他父亲死了,吊丧的客人,有好几个郡都来了。我喜欢他、敬重他,却不愿你们学他。学龙伯高不成,还能做个谨慎的人,这就是俗话说的“刻天鹅不成,还能像只野鸭”;学杜季良不成,就会堕落为天下的轻薄子弟,这就是俗话说的“画虎不成,反而像只狗”了。至今季良的结局还说不定,但郡将到任总是对他咬牙切齿。州郡的人把这事说给我听,我常常替他担忧,因此不希望子孙学他的样。
前出师表 诸葛亮
臣亮言:先帝创业未半,而中道崩殂。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敝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。然侍卫之臣,不懈于内;忠志之士,忘身于外者,盖追先帝之殊遇,欲报之于陛下也。诚宜开张圣听,以光先帝遗德,恢宏志士之气(10);不宜妄自菲薄,引喻失义(11),以塞忠谏之路也。
【注释】 诸葛亮(181—234):字孔明。三国时期的大政治家、军事家。辅佐刘备建立蜀汉,拜为丞相。刘备死后,受遗诏辅佐刘禅。前后六次出师伐曹魏,死于军中。谥忠武,后人辑有《诸葛丞相集》。《前出师表》是227年,出师北伐前写给后主刘禅的。先帝:指刘备。先,指已经去世的尊长。崩殂(cú):死。皇帝死了叫崩。中道:中途。三分:指魏、蜀、吴三国分立,形成割据局势。益州:蜀国所在地。汉置益州,约当今四川及贵州、云南的一部分地区。疲敝:困苦穷乏。秋:指代年岁、时代。追:追念。殊遇:特殊的待遇。开张圣听:圣,古时臣下对帝王的尊称。意为您要广泛听取群臣的意见。光:发扬光大。(10)恢宏:鼓舞,一本作“恢弘”。(11)引喻失义:言谈不合大义。引,称引。喻,譬喻。
宫中、府中,俱为一体,陟罚臧否,不宜异同。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论其刑赏,以昭陛下平明之治,不宜偏私,使内外异法也。侍中、侍郎郭攸之、费祎、董允等,此皆良实,志虑忠纯,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。愚以为宫中之事,事无大小,悉以咨之,然后施行,必能裨补阙漏,有所广益。将军向宠,性行淑均,晓畅军事,试用于昔日,先帝称之曰能,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。愚以为营中之事,事无大小,悉以咨之,必能使行阵和穆,优劣得所也。亲贤臣,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,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颓也。先帝在时,每与臣论此事,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、灵也(10)。侍中、尚书、长史、参军,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(11),愿陛下亲之信之,则汉室之隆,可计日而待也。
【注释】 宫中、府中:宫中,皇宫之中,指宫中侍奉皇帝的近臣。府中,丞相府中,指丞相府里的官员。陟(zhì):提升。臧:善。否:恶。作奸犯科:营私舞弊、违法乱纪。有司:有专职的官吏。司,管理。各有专司,故叫有司。侍中、侍郎:都是官名,皇帝亲近的侍臣。郭攸之:南阳人。费祎(yī):字文伟,江夏人。董允:字休昭,南郡人。三人都是当时具有德才的人。这时郭、费任侍中,董允任黄门侍郎。向宠:字臣违,襄阳人。后主刘禅时封都亭侯。淑:和善。均:公平。督:中部督,禁卫军的首领。先汉:指西汉。下句的后汉指东汉。(10)桓、灵:指后汉时的桓帝、灵帝。这两个皇帝昏庸无能,宠信宦官,政治腐败,造成东汉末年的天下大乱。(11)侍中:指郭攸之、费祎。尚书:指陈震。长史:指张裔。参军:指蒋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