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观的词境最为凄楚婉转。像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这样的句子，就在凄楚的基础上将悲情渲染到了极致的程度了。苏轼却偏偏喜欢最后“郴江幸自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”二句，真是肤浅之见。

【评析】
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七十九则。移至此处，盖承上一则以“伤心人”相评秦观，继续就秦观词的悲情特点作进一步的申论。王国维将深美闳约、要眇宜修作为词体的基本特性，这意味着“婉”在词体中的规范意义。而“凄”则是对词体情感的基本指向。王国维分析“有我之境”，分析“昨夜”三句的情感，都不约而同地指向悲情，可见王国维对此的坚持。“凄婉”实际上可视为王国维对词体体性的再一次概括。

秦观在王国维词体观念中具有重要的典范意义，王国维所下的“最为凄婉”四字，堪作秦观词的定评，这是在区别秦观与其他词人时所强调的。但就秦观自身的创作来看，更有在凄婉之外而成凄厉的。王国维举了“可堪”两句作为例证，孤馆、春寒、杜鹃、斜阳都是适宜表现悲情的意象，而秦观又以“可堪”、“闭”、“暮”等强化了这种悲情的力度和深度，非一般悲情可比，所以王国维认为是“凄厉”，用“厉”来形容“凄”的极致程度。这里的“凄厉”与王国维语境中的“悲壮”实际上是意义相通的。

王国维在提出自己观点的同时，批评了苏轼对“郴江”两句的偏爱。但“皮相”云云，也不免唐突了。大概苏轼欣赏这两句的原因是其中传达了醇厚的韵味，有余不尽之意，而王国维侧重在悲情的力度。一个注重情感的纵深开掘，一个侧重情感的悠远传达，其纵横不同如此，所以评价也自然会有差异了。

三〇

“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”]，“山峻高以蔽日兮，下幽晦以多雨。霰雪纷其无垠兮，云霏霏而承宇”]，“树树皆秋色，山山尽落晖”]，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，气象皆相似。

] “风雨”二句：出自《诗经·郑风·风雨》：“风雨凄凄，鸡鸣喈喈。既见君子，云胡不夷。风雨潇潇，鸡鸣胶胶。既见君子，云胡不瘳。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，云胡不喜。”

] “山峻高”四句：出自《楚辞·九章·涉江》：“……苟余心其端直兮，虽僻远之何伤。入溆浦余儃佪兮，迷不知吾所如。深林杳以冥冥兮，猿狖之所居。山峻高以蔽日兮，下幽晦以多雨。霰雪纷其无垠兮，云霏霏而承宇。哀吾生之无乐兮，幽独处乎山中。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，固将愁苦而终穷……”

] “树树”二句：出自唐代诗人王绩《野望》：“东皋薄暮望，徙倚欲何依？树树皆秋色，山山唯落晖。牧人驱犊返，猎马带禽归。相顾无相识，长歌怀采薇。”王国维将“唯”误作“尽”。

《诗经》“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”之句，楚辞“山峻高以蔽日兮，下幽晦以多雨。霰雪纷其无垠兮，云霏霏而承宇”之句，王绩“树树皆秋色，山山尽落晖”之句，秦观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之句，等等，虽然文体各有不同，各诗语境也有差异，但在表达的整体意象和情调、思想上，都是彼此相似的。

【评析】
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一一一则。王国维从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唐诗、宋词中多方举例，说明文体虽有差异，但气象不妨相似的道理。而此则所言气象，侧重在整体景象的浑涵上，与其论境界之“大”近似。

“气象”是王国维在“境界”之外较为重视的一个概念。所谓气象是指诗词所呈现出来的整体景观，是作品情感、思想与艺术结合后给予读者的总体印象。气象一般只可宏观感受，难以具体分析。严羽《沧浪诗话》提到的五种诗法中就有“气象”一法，王国维曾熟读《沧浪诗话》，“气象”概念可能来自于严羽。